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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一点儿也不认为业余是一种劣势” | 给乌云的信

曹蔚 乌云装扮者 2022-09-05

来信的人是曹蔚,光涧实验室联合创始人、「十分之一」项目发起人。这封信是在我作为「十分之一」的读者(尽管这一项目的目标读者是 10-15 岁的少年)进行反馈后收到的,把它分享出来,一是想通过创始人的讲述、介绍这个有趣的项目,二是看到“一点儿也不认为业余是一种劣势”的时候,联想到最近许多做线下实践的朋友也是这么认为,是一种越来越难得的声音,希望和大家共勉。




乌云,


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出差的时候,收到你的讯息。你说读了最近两期「十分之一」,觉得挺好的,我立刻就停下来,让心里出现的两个小人儿互相击了个掌,他们甚至还蹦跳了一圈才谢幕。虽说「十分之一」的目标读者是 10-15 岁的少年,但毕竟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少年,同时也是我很信赖的朋友,所以听到你说「挺好的」真是让人快乐。


你让我给你写信讲讲「十分之一」,就从面向的读者说起来吧。


过去几年里,我一直在做文化项目的孵化与咨询,也为许多自己喜爱的内容产品做过用户研究。有一个看似显而易见的发现:那些无论生活如何挤压都能保持好奇心、审美趣味、阅读习惯的成年人,不是凭空而来的,他们大多在少年时代就遇到了一扇通向更大世界的窗户。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你告诉我有一本启蒙你的好奇心的杂志,叫作《中外少年》。


你现在做的事,是让人们看到的世界更大一点、再大一点,而我们想去做那个为小孩推开窗户的人,小孩站在窗户面前会发现:原来世界这样开阔,我也要去看看。


能不能做一份给小孩看的报纸?去年夏天,我和崔瑾萌生了这个念头。


为什么是报纸?因为希望这是一份 news-paper,是谈论当下发生的、值得花时间去追根究底的事。谈论 news,听起来很不「小孩」,似乎是要让小孩去关心大人的世界——这恰恰是成年人的奇怪而不自知的误解。


小孩和大人之间难道有什么结界吗?我们处于相同的生活之中。当我的一个亲人去世时,我的小孩也失去了一个亲人;当我被居家隔离时,我的小孩也会被困在家中。news 不是大人的世界,而是所有人的世界


三年前,我的女儿曹三在马德里参观普拉多博物馆时,被一件放置在地上的雕塑作品吸引。作品讲述的是拿破仑军队占领村庄之后,一位母亲杀死了儿子、然后自杀的故事。雕塑中,母亲横卧于地,紧紧抱着死去的儿子。曹三蹲下来,仔细观察人物的神情与动作。她拜托我阅读展览的介绍,又一句一句地追问我为什么。当时她刚刚 4 岁。


进入博物馆的展品,不就是我们在真实世界所关心的一切吗?它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讲述故事,并不会区分你是 4 岁还是 40 岁。而小孩和我们一样,看得见这些故事,也试图去理解。


谈论 news,不是大人对小孩的一种超龄的期待,而是小孩天然的需求,也是被忽视的需求



报纸的另一层意味是「郑重」。不要糊弄小孩。「乌云装扮者」和读者谈论一件事要用几千字吧?当我们和小孩去谈论同一件事,虽然叙事方式会有所不同,篇幅却不会减少。


我对 7-16 岁、不同城市的小孩做了访谈,发现阅读能力的分水岭出现在 9 岁,一个小孩通常在 9 岁之后完全适应了长文本阅读,可以独立阅读《哈利波特》这样的小说。因此,我们把目标读者的年龄定在 10-15 岁。


这个年龄段的读者,需要的不是降低文字量,而是充满细节的故事、阅读之中的变化甚至是意外。故事不仅仅是为了有趣,更重要的是补充他们生活体验的不足,让他们能够进入抽象或共情。而变化和意外,有太多方法可以去尝试了,降低文字量根本就是偷懒。


但你知道「十分之一」最后不是 newspaper,而是 newsletter,也就是以写信的形式,跟小孩分享我们关心的、当下发生的事件。



我们以 6 个月为一季,每一季为读者寄出 8 期信件,每一期都包含 4 封长信、1 封手写的简讯和 1 张让小孩可以做剪报的空白报纸。



这个改变的原因很简单,因为我和崔瑾太业余了。


我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都有将近 20 年的积累,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:绝不能用业余冒充权威。写信可以让我们安心地做个业余者,暂且包容了自己在文字和视觉上的欠缺经验,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学习知识、理解问题、拆解信息、并选择恰当的沟通方式,这些恰恰是我们专业上最为擅长的部分。


业余的英语 amateur,来自拉丁语 amator,意思是 lover(of something)。它代表了纯粹的好奇心和学习的热忱。你说,权威更稀缺,还是好奇心更稀缺?所以,虽然心怀忐忑,但我一点儿也不认为业余是一种劣势


三周前,有一位读者的家长回信告诉我,「保持业余」的态度也给了她很大启发,以往和 11 岁的孩子总是要争个对错,现在意识到自己是业余的,反而能沉下心来学习、和孩子展开讨论。业余本身也是一种可贵的分享,这算是误打误撞的收获。


但写信的意义,远远不止于包容我们的业余。


任何时候,当你读到一封信,你一定知道它来自某个具体的人。所以,每一次小孩收到我们寄去的四封信,不是读到了四篇文章,而是遇见了四个人和他们讲述的故事。它所带来的郑重的感觉甚至是超出报纸的。



每一期我们都会邀请新的写信者。除了为小孩的阅读体验而做的调整之外,我很少改动他们的文字。信件就是个人的,允许写作者保留鲜活的个性。「十分之一」刻意地放弃了文字以及视觉上的统一性。当我们想要为小孩开一扇窗,是用一种固定的审美,还是用许许多多的可能性?写信让我们可以选择后者。


最重要的是,信件是有来有往的。读完信之后,小孩可以给我们回信。回信不是对我们的回应,而是对他们自身的阅读的回应——他们走到窗前,用力地把窗户推开,探出了身体


我们在每一期里都装了一张空白的、巨大的纸,小孩可以把信件里的素材剪下来,做成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,作为回信寄给我们。这是「十分之一」的最终期望:From Newsletter-to-kids to Newspaper-by-kids。在阅读和创作的往复之中,我们的读者一点一点地看到世界的样貌。



现在,「十分之一」的一切都是围绕「信」来设计的。用邮票作为信件的目录;折叠的信纸,保证和书的阅读体验完全区分开来;信件中字里行间的注释,为了让人的痕迹更加明显。


像我们这样的业余者做实体的读物,真的是自找苦吃。但是,这样完整的信的体验,也只有在实体中才能获得吧?


如果你有机会看到小孩的回信,会愈发相信实体在这个项目里的价值。


崔瑾曾经写过一封关于潘通的信,信里给潘通色的呈现留出了充足的位置、并且逐一标注了色号。后来我收到一封读者的回信,她用好几期的内容,按照我们其中一期的六折页样式做了一份剪报,在每一页,她都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,标注出了它的潘通色号,包括纸张本身的白色。



这份剪报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钟,呼应着我们曾经写过的一封关于时间的信。两条交叉的指针固定在钟面上,指针下塞满了她从往期内容里剪下来的最喜欢的句子。



你还记得一封关于爸爸的信吗?在信的背面,我们放了 4 组爸爸和小孩相处的照片。为了让每个爸爸的特点更突出,我们使用了尽可能多的照片。前几天,有一个小孩发回她做的报纸,里面贴了其中一张很小很小的照片,是一个小女孩在爸爸的脸上画画。她说这张照片很好玩,因为自己不敢在爸爸脸上胡乱图画,爸爸会生气,也很想知道照片里的爸爸会不会生气。在这么多照片里选出这样小的一张,她一定反复看了很久吧。



还有一个小孩,几乎每一次我们换包装、换纸张,都会给我写信,告诉我喜欢、不喜欢,使用时遇到了什么问题。我也会认真地回复他,纸是怎么选的,包装要考虑哪些,成本的组成是什么样的。


实体中的每一个细节,都有可能是小孩的一扇窗。而实体可以承载的细节,数不胜数。


当然,所有的细节都要围绕内容来展开。最后就让我们回到内容吧。


如果要为「十分之一」的内容找几个关键词的话,会是什么?这决定了我们会谈论哪些正在发生的事,又将如何谈论它们。


第一个词,我会选择「希望」


你收到的第二期,有一封关于能源的信。我们讲到能源危机是此刻人类面临的严峻问题。但是,此刻既是过去的结果,也是未来的起点。要以什么样的角度和小孩讨论此刻呢?我们决定站到未来的起点上。这封信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正在进行的新能源探索上,哪怕其中有一部分还很不靠谱。但是从不靠谱到靠谱,不正是这些小孩要去经历、甚至去实现的吗?


去年我读了一本叫作《哲学家小孩》的书,里面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:要让儿童相信世界仍是可被改变的,他们有能力、有机会去改变世界


当小孩站在窗前,令他们感到雀跃不已的,除了世界之大,也包括他们即将投身其中的期盼。


所谓教育,不是以现有的世界去规训小孩,而是要认识到小孩将要成长为未来世界的塑造者,要让小孩拥有自己的希望。这是大人的一种责任。


我们还专门划了一类选题叫「奇迹」,即不可思议的、了不起的人或事。在这类选题下,我们写过奥运会、迪士尼、韦伯太空望远镜、羽生结弦、乐高。这个月崔瑾正在写金斯伯格。相信奇迹会发生,也是一种希望的能力。



我想到的第二个关键词是「面对复杂」


这也是我为「十分之一」正式版的第一期定的主题。希望并不来自盲目的乐观,而是基于对事物的理解。


这一期我们讲了大流行,通俗的说法是疫情。在疫情中,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感受是不一样的。随着时间推移,同一个人的感受也会发生变化。所以任何时候都不存在绝对的是与非。我们用了一万多字,讨论如何理解一种全新的病毒、如何理解公共卫生政策、如何理解公共卫生和其他权利的边界。当小孩读到这封信的时候,希望他们看到世界是多面的,世界是变化的,也能看到其中科学的规律和人性的准则



不是只有影响世界的重大事件是复杂的,小孩所面对的许多选择都是复杂的。我们讨论过双减、沉迷游戏、三孩政策、校园欺凌,等等。每一封信都试图呈现不同人的故事与想法,让小孩可以发现,不是只有眼前的选择,也不存在唯一正确的答案。理解身边的复杂也很重要,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改变世界,但每个人总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。



最后一个词,毫无疑问是「体验」


前面也说了,「十分之一」会以故事去补充小孩尚不充足的生活体验。但什么都比不上亲身的体验。


我们在信里尽可能地留下体验的线索。比如关于乐高的信里,我们用软件设计了一款 1/10 模型,并且把拼搭说明放在信里,小孩可以试着拼,也可以尝试去用软件设计一个自己的模型。



还有我个人非常喜欢的食谱系列。我们鼓励小孩动手制作适合当下时节的食物。因为这是一种最为日常、人人都可以一试的体验,同时又包含了一个人与自然、土地、家人、朋友的种种联系



相信亲身的、反复的体验,会把小孩带到一扇又一扇的窗户面前。


还记得有一年我们一起吃饭,吃到一半时,你斩钉截铁地说:「生活方式会过时,但美是永恒的。我做的是永恒的事。」我想,为少年推开一扇看世界的窗,也是一件永恒的事吧


拥有永恒的时间维度,是很奇妙的。就像这会儿,我已经出差回来,正在居家观察之中,隔十几分钟就生一次闷气。但你知道仍有一件永恒的事物存在,并且你可以随时跃身而入,想到这里,又会像在夏日的溪水中游泳一样快活起来。


祝我学会游泳。祝你夏日愉快!

曹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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